根干与枝叶:一个中印文明对话的例子

文明互鉴最后的结果,为中印两国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增加了新的内容。
作者 王邦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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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 年5 月29 日, 印度总统帕蒂尔(左二)访问“中国第一古刹”白马寺并出席洛阳白马寺印度风格佛殿落成仪式。 VCG

人类的历史上,曾经产生过多个文明,但延续至今,对人类的发展有过重大影响的文明数量并不太多,人们往往列举的有四大或者五大文明。不管几大,其中不可缺少的一定有中华文明和印度文明。中国和印度都是亚洲的文明古国,历史悠久,文化传承至今不断。中印又是近邻,文化的交往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。中印之间的交往,内容很丰富,佛教是其中最突出的一部分。

佛教产生于印度,两千多年前传到了中国,为中国人所接受。从这个角度看,印度可以说是佛教的根,中国的佛教是从这印度的根上生出的干和叶。但仅仅这样说,并不能全面地说明中印两方面的情况。佛教历史上的一个故事,正好是一个例子。

唐代中期,有一位不空和尚从印度来到中国的,不空是宣传佛教密宗的大师,在中国很受尊崇。在唐代,印度来华的密宗僧人中,有三位被称作“开元三大士”,不空就是其中之一。不空有一位中国弟子,名叫含光。不空到中国后,曾经返回过印度一次,含光跟随前往。《宋高僧传》卷第二十七有《含光传》,讲到含光从印度回来后,在唐代宗的时候,到过五台山,五台山当时有一位中国佛教史上有名的僧人名叫湛然。湛然向含光打听印度的情况,含光于是讲了他在印度的一段经历:

“ 有一国僧,体解空宗,问及智者教法。梵僧云:曾闻此教,定邪正, 晓偏圆, 明止观, 功推第一。再三嘱光,或因缘重至,为翻唐为梵附来,某愿受持。屡屡握手叮嘱。详其南印土多行龙树宗见,故有此愿流布也。”

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。虽然一般讲来,总是中国人在向印度学习佛教,但到了这个时候,印度的僧人在了解了中国的情况后,在佛教方面也希望向中国学习。对这个故事的细节,虽然有人表示过怀疑,但我以为,从情理讲,整个故事应该可信。撰写《宋高僧传》的赞宁,在讲完这件事后,又写了以下一大段话:

“未闻中华演述佛教,倒传西域,有诸乎?”通曰:昔梁武世,吐谷浑夸吕可汗使来,求佛像及经论十四条。帝与所撰《涅槃》《般若》《金光明》等经疏一百三卷付之。原其使者必通华言,既达音字。到后以彼土言,译华成胡,方令通会。彼亦有僧,必展转传译,从青海西达葱岭北诸国。不久均行五竺,更无疑矣。故车师有《毛诗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,虽习读之,皆为胡语是也。

这里讲的是狭义上的“西域”,范围还有所限制,不包括印度。以下所涉的是“大西域”,包括印度:

又唐西域求易《道经》,诏僧道译唐为梵。二教争菩提为道,纷拏不已,中辍。设能翻传到彼,见此方玄赜之典籍,岂不美欤!

把汉语的《道德经》翻译为梵文,这件事与玄奘有关。最后是不是翻成了,文献中记载不清楚,但这不影响赞宁继续地把话讲下去:

又夫西域者,佛法之根干也,东夏者,传来之枝叶也。世所知者,知枝叶不知根干,而不知枝叶殖土,亦根生干长矣,尼拘律陀树是也。盖东人之敏利,何以知耶?秦人好略,验其言少而解多也。西域之人淳朴,何以知乎?天竺好繁,证其言重而后悟也。由是观之,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,东人利在乎解性也。如无相空教,出乎龙树,智者演之,令西域之仰慕。如中道教,生乎弥勒,慈恩解之,疑西域之罕及。将知以前二宗,殖于智者慈恩之土中枝叶也,入土别生根干明矣。善栽接者,见而不识,闻而可爱也。又如合浦之珠,北土之人得之,结步摇而饰冠佩,南海之人见而不识,闻而可爱也。蚕妇之丝,巧匠之家得之,绣衣裳而成黼黻,縿抽之妪见而不识,闻而可爱也。懿乎!智者慈恩,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!

“ 尼拘律陀树” 的原文是Nigrodha,中国称作榕树,榕树的特点正是“枝叶殖土,亦根生干长”。赞宁用“尼拘律陀树”的“根干”与“枝叶”作为比喻,来说明中印佛教和文化之间的关系,既讲了共同点,又讲了差异之处。是否就完全如此,虽然还可以考虑,但赞宁的话,仍然堪称妙语。

赞宁的话让我们又想到玄奘在印度的经历。玄奘到印度去,目的是向印度的大师们学习,但在学习的过程中,他也对印度的宗教文化发展作出了贡献。玄奘在那烂陀寺,向戒贤法师学习《瑜伽师地论》,又在印度各地广泛游学,因此成就了他广大的学问。在那烂陀寺,玄奘用梵文写成《会宗论》和《破恶见论》。前者把当时印度大乘佛教中观派和瑜伽行派两派的理论融合在一起,讲出了玄奘自己的看法;后者为大乘的理论做辩护,受到印度佛教僧人们的赞扬。印度的戒日王敬佩玄奘的品德学问,在自己的国家羯若鞠闍国的都城曲女城(今天印度北方邦的卡瑙季)举行大会,请玄奘作“论主”。又邀请了印度的二十几位国王、四千多位佛教僧人,还有两千多位其他教派的信徒参加。玄奘在会上宣读的论文,据说十八天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反驳。大乘的僧人因此给玄奘加了一个名字,叫“大乘天”(Mahādeva),小乘的僧人也给玄奘加了一个名字,叫“解脱天”(Mok ṣadeva)。一个中国僧人来到印度,因其学问,被人称作“天”,这样的荣誉,非玄奘不可以得到。我们知道,近代印度伟大的诗人、文学家泰戈尔,得到印度人民极大的尊敬,就是被称作“ 师尊天”(Gurudeva)。

两千多年来,中印之间像这样“根干”与“枝叶”, “根干”生“枝叶”,“枝叶”变“根干”,互为“根干”,互为“枝叶”的事例,其实还可以找到许多。印度语言中有一些词,如沙糖Cinī,追溯起词源,就可以牵扯出中印之间一段曲折的物质文化交流的历史,其间的故事完全可以说得上多姿多彩。也正是由此出发,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先生写成了一部60万字的《蔗糖史》。

不仅Cinī,还有Cīnaja,钢;Cīnaputra, 梨;Cīnanī, 桃。这些都是印度的梵文词, 其中的Cīna,就是中国。每个词的后面,其实都有一个故事。每一个故事都可以说明一点,那就是文明互鉴最后的结果,为中印两国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增加了新的内容。

赞宁的比喻很生动,也很有意思。中印文明、中印文化之间,互相交流,互相学习,互鉴互生,这样的情形就像是赞宁讲的“尼拘律陀树”。其实,不仅中印之间,其他文明之间是不是也都一样的呢?

本文作者王邦维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。